“不如太后从大名府,相州调兵进京?”梁惟简问道。
张茂则立即道:“那边应对着辽国。七十万辽军大军压境,一旦撤回来,辽军趁虚而入怎办?”
“这镇守大名府的章衡,也是章党。”
高太后道:“火烧眉毛,这些都顾不得了。”
“章衡也是朝廷的臣子,明日就让枢院下令!”
“那三辅那边?”
高太后道:“胆敢叛乱者,定罚不饶!”
张茂则道:“太皇太后,当年仁庙时,也有宫中禁军参与作乱,文相则以息事宁人为主张,不作追究。”
“不如暂以宽赦作乱辅军。免得这些人铤而走险。”
高太后想了想道:“也罢,暂作赦免,其余日后再说。”
片刻后,有人禀告道:“启禀太皇太后,枢密使章惇被当街刺杀!如今生死不知。”
连枢密使章惇都被刺杀,此事着实不小。
高太后立即道:“持诏,立即告谕辅军士卒天亮之前回营者,一律既往不咎。”
“只要天明之后,让枢密院下令便可平定叛乱。”
顿了顿,内侍入内禀告道:“已有叛军已是直驱西华门宫门而来。”
“持宫殿的钥匙者不知下落。”
“他们为首要面圣!”
众人皆惊直入西华门,居然毫无阻拦。
高太后对梁惟简道:“你去问一问,稳住这些人。”
旋即高太后对众内侍道:“随老身去寻陛下!”
……
梁惟简手持佛尘急匆匆来到西华门,远处辅军晃动的火把,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。
宫门已是落锁,但驻守在城下的禁军不知是何去处。
梁惟简看见西华楼上只有少许禁军驻守,各个都是无精打采的,雉堞上还有禁军在笑闹,至于宫城之下的大小街道都已被辅军封锁。
一名右手包扎红布的将领被放入城楼。
梁惟简问道:“尔等在做什么?今日之事太皇太后可以开恩,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,尔等速速散去便是。”
这名将领抱拳道:“启禀中官,末将只问一句,辅军为抗辽而设,如今朝廷既罢新法,又裁三镇,连冬衣都克扣。”
“他日辽骑南下,谁为天子守这汴梁城?”
梁惟简道:“荒谬岂有这等之事,你们莫要听人编排。此乃谣言!”
“朝廷再如何,也不会克扣尔等的钱粮犒赏。”
“太皇太后已是下旨补发三衙犒赏,由内帑出。”
将领迟疑了片刻道:“还请太皇太后还政陛下,罢司马光门下侍郎之职,我这边便撤军!”
“好胆,你们竟敢如此要挟朝廷?”
“并非要挟,而是三军之志!”对方义正严词正色言道。
借着火光,梁惟简这才看清对方尚带稚气的面容。
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郎。
他忍不住道:“你年纪轻轻有今日也不易,家中也有父母,何苦从贼,犯此祸及妻儿的滔天大罪!”
将领道:“末将早已以身许国。”
“只要此生能见朝廷收复幽燕,踏破贺兰山阙,末将又何惧一死!”
旋即将领磕头道:“还望太皇太后伏允。否则请赐末将一死!”
“你走吧!今日不会杀你!”梁惟简拂尘一挥,挥了挥手道。
说完这名将领被带下西华门。
……
“点菜,斟酒!咱们今夜看戏!”
章楶给章直倒了一盏酒。
章直道:“质夫,咱们这般不好吧!”
章楶笑道:“子正,你还看不出吗?”
“这些辅军闹事,虽乱但不暴戾,都留着分寸呢?”
“你看看到如今除了烧了一个陈桥驿,打出让太皇太后退位的口号,还有什么激烈之事吗?”
章直点点头道:“倒是。可见这东西二辅军,平日治军甚严。”
章楶道:“不仅如此,这背后有人在操弄呢。”
“你莫要着急,先吃一碗冷淘看戏吧!”
章直目光一凛问道:“何人在背后操弄?”
章楶叹道:“保死党之志而济之阴谋,你道是何人?”
章直惊道:“章子厚?”
章楶默然片刻后道:“不止……”
……
对方回到城楼下一间宅院道:“太皇太后已下发禁军犒赏,唯独对辅军一字不提。”
宅院中十余人道:“还等什么,只有兵谏了!”
众人迟疑中。
一人入内道:“开封府已是被拿下了。”
众人轰然叫好。
为首的将领道:“你们回到各自指挥中,随我一并入宫!事若不遂,直叩宫门!”
众将领闻言又恢复了迟疑之色。
正在言语之际,宫门开启手持黄诏的内宦大声道:“陛下有旨,今夜叛乱之人,一律既往不咎。”
“禁军犒赏,辅军冬衣皆如额下发。”
众将闻言面面相觑。
这时又有一人入内道:“北镇辅军周行己到了。”
“速见!”
但见一名将领入内,这些将领都是太学时同窗,彼此都认识,但此刻却隔着满室刀光相互抱拳。
周行己解下佩剑掷于案上。
“各位事闹到这个地步,可以了。明日枢密院行文一到,北镇辅军就要入京平叛。”
“到时候袍泽之间,兵戎相见后悔莫及。我冒死前来,劝各位一句当收手了。”
众人闻言默然,为首将领道:“恭叔,你忘了吗?”
“当年在太学时,我等歃血为誓,有朝一日要驱逐胡虏,收服幽燕!”
“而今太皇太后任用司马光,废除新法,以母改子,弃先帝遗志而不顾,你要我等如何自处啊。”
周行己闻言满脸惭愧道:“你们这终是犯上作乱!”
“我等不怕死!”
“我们东西二辅军被裁撤了,北辅一镇难道可以安然无恙吗?”
周行己哑口无言。
就在这时刘昌祚率数百名手持兵械的禁军赶到,与西华门下数千辅军对峙。
面对铁甲森然的辅军,刘昌祚跃马上前大声呵斥:“尔等速退!”
但辅军纷纷高喊道:“到了此刻,朝廷若不罢吕公著,司马光相位,则我等不退。”
“朝廷不罢吕、司马,我等誓不还营!”
一人反而道:“刘太尉何不效陈玄礼?”
此言一出刘昌祚大惊失色。陈玄礼三字实在诛心。
“事到临头,我等只有伏阙言之!”
辅军士卒齐齐捶盾高呼:“伏阙!伏阙!“
刘昌祚见辅军不退,又见马上要天明,当即入宫。
……
章惇府中。
章惇府内,张氏望着丈夫苍白如纸的面容,泪水簌簌而下。她攥紧帕子声音发颤问道:“官人……何苦为了新法,连性命都不顾了?”
章惇紧咬牙关,额角青筋隐现,低喝道:“糊涂!若不使这苦肉计——”他猛地咳嗽几声,指节攥得发白,“朝廷虽有不杀士大夫之祖训,可若牵涉兵变谋逆,便是万死难赎!”
张氏闻言一震,颤声问道:“此事……当真与官人有关?”
章惇闭目片刻,缓缓道:“说无关是假。两镇辅军生乱,我身为主政枢密,本就难辞其咎。”他倏然睁眼,目光如刃,“更何况,我早知军中怨愤,却按下不报……你即刻去将右柜密匣中的书信尽数焚毁。”
张氏慌忙点头,却听章惇忽长叹一声道:“纵使行此险招,朝中明眼人又岂会看不破?今夜过后……是生是死,全看天意了。”
“官人,官人,你何苦如此?”张氏泪泣道。
章惇道:“新法乃先帝与荆公心血所铸,我怎能见此番心血毁于太皇太后这深宫妇人之手。”
说到这里,章惇捂住伤口,冷汗直流。
“若使事成,纵死万次又有何妨!”
……
高太后凤辇甫一停驻福宁殿,便见向太后已端坐殿中。
高太后见此不由露出冷笑。
“臣妾恭迎太皇太后。“向太后敛衽行礼。
高太后抵入殿中,对于前来迎驾向太后不言不语。
天子毕竟虽是孩童,但深在宫中早知人心险恶,坐在御殿上不语。
高太后看向向太后问道:“宫外兵马作乱是何人主使?你可知道?”
向太后道:“妾身不知。”
高太后看向向太后笃定之状,心下已是了然了好几分。
“蔡确余党作乱,背后是谁的手笔?”高太后伸指抵向太后胸道:“如若事定,终是遂了你之意了吧。”
向太后行礼道:“妾身不知太皇太后何意。”
高太后道:“此事难道不是蔡确遗党所致?”
“而当初立储时,蔡确又是受谁主使?”
向太后抚着胸口道:“臣妾与蔡确从无往来,只是以往与其母明氏有些言语。”
“这是明氏身在外朝认识不少名医。当时先帝病重,我便托她询一询。”
“并无他意。”
高太后冷笑一声,显是不信。
向太后闻言泪下道:“太皇太后如此询问,臣妾难以辩明。”
高太后还要言语,突闻内侍禀告:“殿前司副指挥使刘昌祚入宫求见!”
高太后当即离殿,随即吩咐道:“看顾好皇太后和陛下。”
等高太后离殿后,向太后旋即看向天子,手指其胸泣道:“此犹痛矣。”
天子看了殿外一眼,依旧默然地垂下了头。
向太后又道:“陛下,文相公当年曾言,这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,干我们妇人家何事。”
……
高太后见到刘昌祚凤目微眯道:“当即问卿家是欲为宇文化及乎?”
刘昌祚闻言如遭雷击,甲胄铿然作响间已单膝跪地道:“臣臣万死不敢当此诛心之言,臣更不知太皇太后为何如此视臣?”
张茂则轻咳一声,高太后神色稍霁,她看了一眼宫外晃动的火把光影道:“老身当然知道卿非这般人,乱兵已围宫三刻,禁军竟未发一矢。”
“这满城禁军,叫老身如何不疑?”
刘昌祚定了定神道:“臣罪该万死!殿前司新旧交替,臣调度不力确是死罪。”
“至于臣之所以不允禁军放箭,是担心一旦流血,事难善了,到时候便激起真变。”
“臣死不要紧,若伤及太皇太后与官家分毫,臣百死莫赎。”
高太后道:“老身不动,已允封赏下发,为何士卒仍是不退。”
刘昌祚道:“既是下面人作乱,是担心朝廷秋后算账。”
“还请太后伏允罢免吕公著和司马光,如此臣保这些士卒必然离去。”
“荒谬”高太后道,“此二人乃三朝柱石!也是老身的柱石!”
刘昌祚道:“太皇太后,辅军随时破城入宫与禁军交战,一旦措手不及。”
眼见形势逼人,顿了顿高太后又道:“恩赏可以给,但吕公著和司马光都是朝廷的忠臣,不可罢免。”
见高太后下不了台。
张茂则出声问道:“刘指挥,你看此番兵乱背后可有人主使?若有,你禀与太皇太后知晓。”
刘昌祚道:“启禀太皇太后,臣方才入宫经过西华门,听下面士卒言让臣作陈玄礼。”
“臣以为这些兵卒如何知道马嵬坡之事,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授意士卒们如此言语。”
高太后闻言神情震动,不由看向福宁殿的方向,旋即对刘昌祚道:“你先去安抚,天明之后,勤王兵马便可入京。”
刘昌祚领命而去。
高太后看向张茂则道:“你看如何?真要罢司马光和吕公著?”
张茂则摇头道:“当年七王之乱打出口号‘诛晁错’,汉景帝杀了晁错!”
“安禄山清君侧所指的也是杨国忠,唐玄宗杀杨国忠兄妹!”
“虽说不能免去叛乱,但也是去其口实之举。”
……
拂晓中的定力寺笼罩在霜雪之中,青砖黛瓦皆覆上一层素缟。
张茂则抵至寺中时,看到一身朱紫的韩忠彦、蔡卞、苏辙、曾布、黄裳等几十名官员皆在寺中,无一不是朝廷重臣,章党核心,甚至连张璪,李清臣两位宰执也在其中,众大臣们在聊着什么。
而数百兵卒布列寺中守卫,将兵祸远远隔绝在外。
张茂则心知大事不妙,仍硬着头皮入内。
“魏公,太皇太后已是下旨!将司马光剥麻!请魏公主持大局!”
张茂则,韩忠彦看着盘坐蒲团上身着布袍,正剥着念珠章越。
念珠倏然停滞,章越反问道:“司马公何罪?”
“剥麻何用?”
“于大局有何补益?”
章越站起身走到僧房门边看着大雪覆盖的佛寺。
韩忠彦闻言看了张茂则一眼道:“不罢司马公,乱兵如何退?”
檐下蔡卞,曾布目光皆看向章越。
“还请魏公示下!”张茂则又道了一句。
章越继续笼袖不语,蔡卞则出面道:“张都知,魏公的意思已很清楚,错不在司马光,而是他人!”
张茂则不语。
曾布出面以指作剑,手指宫城道:“当年安禄山作乱,宰相杨国忠聚百官于朝堂上云,人告禄山反状已十年,上之不信。今日之事,非宰相之过。”
“后马嵬坡陈玄礼率禁军诛杨玉环,又将罪过都推之杨国忠身上!”
“当年之事,今日重演矣!”
张茂则闻言目视章越,双目几乎泣血道:“这是魏公的意思吗?”
“太皇太后一直不曾有半点负于魏公啊!”
“然太皇太后却负了先帝!负了天下!”一直沉默望着雪景章越转过身来,“张都知!以母改子可乎?”
“先帝一生心血!西北殉国的将士们!”
“国家二十年经营毁于一旦!太皇太后想过吗?”
张茂则手指章越厉声道:“章越你狼子野心,你要作司马懿,你要夺权!”
“今夜兵谏乃你一手炮制!”
章越平静地道:“都知,我早非宰相,有官无职,又身在这定力寺的禅房中,如何行此兵谏之事?”
“今日之事,乃太皇太后失了人心所致!”
张茂则踉跄退了一步。
章越伸手面向曾布,但见身为翰林学士承旨的曾布手捧一书送到章越手中。
“这是我等大臣商量一夜,所草拟诏书,太皇太后年事已高,请归政颐养天年!”
“由皇太后垂帘!暂权同处分军国事!”
“待天子十五岁后,还政于上!若太皇太后肯幡然为之,不失为女中尧舜!”
张茂则闻言目光有异,喉咙荷荷有声,当即扑上前去欲撕章越手中的视草。
曾布,蔡卞早关注着张茂则一举一动,立即上前阻止张茂则,将他一左一右按倒。
张茂则终是上了年纪,动作不利索。
章越看了一眼张茂则,持诏步出禅房,却见天边已是旭日东升,满城雪景顷刻浸染万千光华。
须臾逐去残星却月,千山万山如火发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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