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会拿到你该拿到的一切,没有任何人会阻止你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非常明确了。
不是不审人魔之罪,他这个黎国皇帝都出面了,等到黄河之会结束后,就去黎国公审。不是不处理燕春回违规参赛的问题,只要不动人道之光,一切都好说。
六大霸国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明确表态?
因为他和燕春回的台阶给得很够,而孽海才迫在眉睫!
霸国所求,天下安稳,人族繁盛。
姜望同样只需要抬一抬眼,就可以拿下这一次的收获,顺顺利利地往前走,进一步眺望永恒。
洪君琰甚至还以只有姜望能听到的声音,又掏心窝子地说了一句:“朕说过,咱们是六合之柱里面的人,他们是六合之柱上面的人。可是你已经有影响到六合之柱上面的趋势,这让他们没办法支持你。姜老弟,你既知急流勇退,当知明哲保身!今日纵让你刑燕春回于此,非福是祸。”
可是姜望没有回应。
洪君琰忍不住问:“姜老弟,你在想什么?”
姜望眸光静伫:“我在想——究竟有多少条线在观河台交织,究竟有多少人,等着在这一届黄河之会成事。”
他悠然一叹:“龙君在时,不觉长河之宁。龙君去矣,始知得一‘宁’字何其贵也!”
姬景禄面上抽动了一下。
这话是在打谁的脸?
或许并不重要,或者并不一定。
但他真切地觉得脸疼。
总是要脸的人才会知道疼的。
姜望并没有刺谁的意思,只是垂眸道:“我枉称‘镇河’,无使人间静,不能定风波,徒为天下笑矣!”
姜安安自觉在这场黄河之会上,已经是拼尽全力了,一直都是心安理得地坐在台下。无论谁胜谁负,谁表现优异,她都问心无愧——唯独此刻,竟然生出一种巨大的羞惭,怨自己为什么不能站在哥哥旁边。
褚幺则是一言不发,默默看向黎国的尔朱贺——他更务实一些,只问自己最多能够做些什么,能够做到什么程度。如果黎国是敌人,这就是他的最高目标。
叶青雨静静地看着台上的他,忽然觉得这个人现在是很难过的。
她明白姜望并不想用剑来解决观河台上的问题!
但他对于未来的想象,他试着探索的一些可能,陪尽笑脸维系的平衡,平衡诸方利益后小心翼翼确立的尽量公平的规矩……被反复地践踏了。
那些真正掌握现世权力的人,把黄河之会交到他手上,其实并没有指望能够做出什么名堂。
等到真的做出什么名堂来,反倒是危险的。
世间事本就是不做不错,做得多便错的多。
她的左眼浮现一只玉如意,右眼有灿金的元宝——不知仙身合神身,今能益几分?
这些目光于姜望,有不同于其他的温暖。
他在这种并不孤独的感受里,笑了笑:“天下奉名,是敬也是责。我已使天下失望,叫正赛选手受到干扰……不能再对不起‘荡魔’之号吧?”
洪君琰意识到不对,试图劝解:“道之所在,路之所行。古往今来,谁不为道而生,为道而死,争道而前!姜老弟,一时意气,一事对错,岂能度量道之轻重?”
“今铁证如山,血债成海。宗师论法,天下生恨。倘若我为了成道,而选择姑息了他,使天下知白日之下能行孽,使无回谷外剑碑为空言!那才是真正南辕北辙,背离了我的道。”姜望的态度并不激烈,但却没有改变的余地:“成道却失道。则道何存,我何在?”
燕春回销声匿迹的这几年,姜望从来没有去找过他。白骨、神侠、七恨……太多人的排序在他之前。
他若逃到天外,大概也就两宽。
但他以相当残酷的方式,借了个身份,来到姜望述道的观河台,堂而皇之地推责洗业,要当着天下人的面,往前再走一步。
姜望若这时还沉默,则什么叫“肆意为恶者,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?”
洪君琰道:“朕若手上无权,麾下无兵,则雪原无君!你在,你的力量在,你的道就在。”
“已非我!”姜望的声音只是抬高一瞬就落低,就像他的目光也垂落,垂在地面上。
他这种从泥地里走出来的人,怎么可能一直只看着天上?
人说怀仁者,是“犹怜草木青”。
可人间草木也是他,遍地泥泞留脚印。
他说:“这台上,我来过。我来过不止一次。”
“比赛开始前,我独自在这里坐了很久。当年夺魁,我在这里意气风发——”
“天下知我多由此,我知天下也自此始。”
“内府已是故事,外楼恍如他年。”
“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,还是有限制。”
他的手握住剑柄,目光抬回洪君琰身上的过程,和他拔剑的过程一样缓慢:“今请为天下……无限制场!”
洪君琰愣了一下,恍惚以为自己没有听清。
在这黄河之会上,姜望和他交流过很多次。
每一次都是陪笑脸,每一次都是面子给足。除了正赛名额的底线不退让,该给的都给了。
他在那些时候陪笑,行礼,甚至是恳求。
现在却拔剑!
一介匹夫,一柄长剑,竟然敢跟他这个大黎开国天子、有份于国家体制开创的古老人物,做生死戏!
洪君琰感到荒谬。但明白这并不荒谬。
他觉得难以理喻,却清楚这就是姜望。
他想说可笑!可怎么笑得出来?
最后他只问:“姜老弟——这是何意?”
“我要履行黄河主裁的职责,惩戒违反黄河之会规则的人,不接受任何阻拦、劝诫,乃至拖延。”
姜望提剑在手,一字一顿,铿然似剑鸣:“今与燕春回决,谁来当面,我亦与决!”
旒珠后面雪原皇帝的目光如此深邃,他看着这个仗剑直身的年轻人,终于明白这不同于他以往接触的任何一个敌人——
这是一个其实非常聪明,但不总做聪明选择的人。
他的“愚”不是愚昧,而是一种“执”。
此心之执,以此执剑。
终于明白,过往的那些“洪大哥”,或许不全是虚应。或也有真心交结的时候……
只是路不同。
或许有遗憾吧!他面无表情。
黎国的君王,看着面前的黄河主裁,慢慢地合住了五指,捏住了拳头。
而这时又有一声,在台下如刀出鞘——
“我之意气盛,则有楚事在。我之意气尽,则为楚事衰!不必劝了!”
红底金边武服,似焰烧的旗帜,燎到了台上。
那人还要站在姜望更前,用那双灿金色的桀骜的眼睛,瞧着台上的黎皇:“无限制场的意思……应该也不限人数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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